其惟春秋

【叁拾陆】向前行

     黄婺源一直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天是昏沉的，阴云在山脊上层层堆积。雨帘织在窗外，雨珠顺着檐铃滚落下来。山凹里萦回着蒸腾的凉雾，屋子里火炉上的药罐煎熬出一阵阵的烟。黄徽歪在榻上，脸窝瘦得陷下去，伸出来握着她手的那条胳膊上布着苍青色的峋筋。

　　“巫源。去吧。”

　　他把她往外推，而她紧紧地把他的手握住。“是黄婺源。徽哥，”她的声音低却稳，“从今以后，我永远是黄婺源。”

　　黄徽缓缓把眼睛闭上了。祁红在后面扶着他，脸上满是不忍。黄婺源站起身来，把头仰着，走出了熟悉的院子，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她就那样离开了。许歙和陶黟送她一直走过两个村子，眼先着前面是大道了，黄婺源终于问道：“阿休呢？”声音还是轻轻的，仿佛怕惊碎了草叶上的水珠。

　　两个男人沉默着。只听见雨水溅落在三把伞顶的声音。

　　“好吧，他不愿意送我，那就算了吧，总之也不是最后一面。”黄婺源自言自语似的说，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她倔强地转过身去不让他俩看见：“不必送了，你们回去吧。照顾好徽哥……”

　　她向前大步地走了过去。再没有回头。

　　……已经七十多年了啊。

　　黄婺源把思绪从记忆中拔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的一切。墙前面的椅子上，殷潭被绑在上面，安宜手下的几个堂主站在近旁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黄婺源还感觉到了那把椅子边隐隐的灵力波动——是禁制。两把太师椅背对着她放在客厅的中间，池九华坐在其中的一把上。而她正对着这四个人……

　　“小源。”齐云休哑着嗓子，又唤了她一声。他克制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黄婺源主动伸出手去，两人紧紧地把手牵住。殷潭在后面瞪大了眼：“小源！你……”他旁边的人靠了过去，于是他立刻闭上了嘴。但他的声音仿佛是什么开关，黄婺源垂下头，把齐云休的手松开了。

　　“阿休，”她低声说，“放了小鹰哥吧。”

　　“你说什么？”齐云休难以置信地问。黄婺源向后退去：“我说，放了他吧。小鹰哥是无辜的。小铜姐的事，我也很难过，但你们太冲动了……”

　　殷潭抬起头来望着她，好像被弄糊涂了。“我比你更难过！”池九华吼道，被秋青阳按住了。“池哥，徽州人的事，让徽州人自己来处理吧。”她安慰道。

　　许歙把看上去很激动想说些什么的齐云休拨开，走到了黄婺源面前。他打量着她。黄婺源感觉到了灵力的威压，她主动将自己那来自土地的气息敞开，那是古徽州婺源的土地。“小源，确实是你没错，”许歙终于开口，“但没想到，你已经彻底是个赣村人了。”

　　“歙哥，已经七十年了。”她的声音是柔和的，可在她曾经的四位兄弟姐妹听来，这话比最锋利的刀还要尖锐。祁红的声音颤抖起来：“你是黄婺源，你亲口说过你从此是黄婺源，可为什么你……”

　　“我是，我一直是。”黄婺源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你们也一直是我的亲人。可是，你们也不能一直往回看。你们要往前走，一直地向前走。”

　　“你当年走的那天就没有回头。”齐云休忽然硬梆梆地说。黄婺源定定地看着他。“所以那天，你其实在。”

　　“我当然在。”最爱的姑娘从此要离开，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此可耻地选择了逃避。可他又舍不得，于是一直远远跟在两个哥哥后面遥遥相送，远远看着她向前走，没有回头。

　　陶黟把祁红搂住，轻声安慰着她。其实他是最幸运的，陶黟想，徽州六县三个姑娘，只有祁红留了下来。梁安绩去了宣姐那，好歹许歙还不时能与她相见；至于齐云休和黄婺源……唉。

　　“徽州如果失去了它的历史，那它便不是徽州了。”许歙说。

　　“那现在的徽州，还是曾经的那个徽州吗？”黄婺源反问道。

　　她变了。齐云休猛然涌现出这个想法。“现在的徽州，当然不是曾经的徽州了。可你，也早已不是巫源了。”

　　“我知道你们答应了徽哥，我也答应了徽哥。你们一直照顾小黄，把他当成个孩子，你们四个人撑着这黄山和徽州之名。可过去的东西终究是回不来了，徽哥也一样。”黄婺源的声音近乎哀求：“我仍然是徽州人，所以我会帮你们的忙，向你们汇报殷潭的行踪。但我不知道你们会这么对他……请放了他吧。”

　　“小源，你还做了什么？”安宜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接着她大步地走了进来。黄婺源转过身，望着她不卑不亢：“没什么，只是通知了赣村的几个人。我想，他们应该也要过来了。”

　　

本章涉及人物：

★黄婺源（小源）：婺源县，江西上饶所辖县。古徽州一府六县之一，后划归江西。原名巫源，1934年第一次归赣村后通过努力回到皖村，但1948年还是不可挽回的彻底成了赣村人，临走时改名与徽哥同姓，表明永不忘自己的过去。

★黄徽（徽哥，小黄）：黄山市，古称徽州。现为古徽州的转生意识体。转世前后的两人名字都为黄徽，为区别前者称阿徽或徽哥，后者称小黄。

★祁红：祁门县，黄山所辖县。

★许歙（歙哥）：歙县，黄山所辖县。

★陶黟：黟县，黄山所辖县。

★齐云休（阿休）：休宁县，黄山所辖县。   

 ★殷潭（小鹰哥）：鹰潭市。

★安宜：安庆市。

★池九华：池州市。

★秋青阳：青阳县，池州所辖县。

★姜铜：铜陵市。

★梁安绩：绩溪县，宣城所辖县，古称梁安。古徽州一府六县之一，后划归宣城。

　　

　　

碎碎念：

　　这一鸽就是半年。

　　我又犯了个老毛病，那就是在连载了很久以后，觉得自己之前写的全是垃圾。现在看来我当初定下的大纲是多么浅薄而漏洞百出，全无逻辑而又虚浮无比。

　　但调整了这么久，我想还是要把它写下去。

　　这一章主要写徽州六县。黄山四县是无可挑剔的手下与长辈，他们禀徽哥遗志，一面养着小黄这个孩子，一面撑起黄山与徽州之名。他们优秀、能干，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小黄永远也不会长大。

　　——因为他们潜意识里仍在希望，徽哥能够回来。

　　可黄婺源告诉他们，明明摆摆地告诉他们，徽哥再也不会回来了。过去固然值得怀念，徽州的过去固然辉煌，可终究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

　　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揣着记忆向前行。

　　

下回预告：

　　赣村的人终于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