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惟春秋

【拾肆】徽州雨

      夜已深沉，世界却并不安静。北风呼啸着席卷天地，冻雨在屋檐瓦片上击出震颤的声音。这是入冬以来最声势浩大的一场雨。

     安宜倚在窗前，透过玻璃上氤氲的白雾去看外面那风雨飘摇的世界。她向来睡的很浅，如此雨声更是直接将她从浅眠中惊醒。皖村的当家对大雨都很敏感，她起身在床上静坐了半刻后睡意全无，索性披衣而起，走到前堂隔窗听雨。

      仿佛一场雨下下来，这场土地会更像一点从前的徽州，她模糊地想。洗刷去这几十年的尘土，暂时地显出粉墙黛瓦、流水人家的古时模样。

      可也只是暂时。毕竟，已经回不去了。

     “阿徽，如果你还在我身边就好了。”她喃喃地说。

     如果你还在，皖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吧。如果你还在······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吧。

     “啾儿——”

     安宜一愣，确认自己的雨声中辨出了一声轻啼。她转过身，便看见茸茸的一小团东西向她飞了过来。“小灰？”她抬起手让灰喜鹊停在自己的手背上，“你也醒了吗？”

     小灰啾啾地叫着。安宜抬头确认了黄徽仍睡的好好的，又低头看手上的毛团团。“你是特意来安慰我的吗？”

     “啾儿，”小灰亲昵地蹭了蹭她。

     安宜不禁笑了起来。冬夜的寒意本来一点点剥去了她手脚的温度，而这暖茸茸的小生灵的来到则给她带来了温暖。她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小灰，你还记得阿徽吗？”

     小灰忽然睁大了黑豆一般的小眼睛望着她，她猜它还记得。她又笑了，这次的笑里却含着一丝苦涩的味道：“你说，我现在跟阿徽说话的话，他能听见吗？”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尾音模糊在了雨声里。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小灰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

     “真的吗？”

     “啾！”

     安宜轻轻闭上眼。她是想对那已逝的恋人说些什么的，但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卢淝，司马芜，龙子珠，三个人的面孔在她脑中掠过。马刚参与又退出；小黄只一昧寄情山水；姜铜对她笑的温和：您心里不也是有数的吗？

      ······真的有数吗。“阿徽，你说，我要去争吗？”她轻轻地问，“我还能再次担起这样的大任吗？”

      她在村长的位置上坐了多久？从南经宁将皖村村长之位交给她起（注①），她这位初代村长便当了近一百年，随后遇上了第一场灾难：太平天国，当时的场景现在仍时常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一直记得那时自己所受过的苦痛，整个皖南生灵涂炭，村长的位置她暂时让给了卢淝，又很快回到了她手上（注②）。而后又是五十年过去，龙子珠在北方崛起，她原本没把那个年轻的小姑娘放在眼里，却没想到对方一度占了她的村长之位（注③）。司马芜随及也崭露头角，她渐渐感觉力不从心，而在这期间，阿徽一直陪伴着她、宽慰着她。

      “只要皖村能越来越好，村长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徽这么说，而她也听从了他，从村长的位置上退位让贤，决定把机会留给更多的后起之秀。可阿徽也变得虚弱起来，从称霸了明清商业五百多年的徽商走上下坡路开始他就再难复往日荣光，婺源的离去更让他无可避免地衰弱下去。她不愿失去他，拼了命地想留住他，他却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向她努力扬起笑。“我已经不行了，小宜。我已经没有未来了，可小黄和皖村还有。交给你了。”

      那天也是个雨天。那是徽州的最后一场雨，因为自那以后，徽州将不复存在。

      “······皖村，一定会有重立枝头的那一天。不要负了安宜黄徽之名。”

      这也是阿徽给她的，最后的嘱托。

     “我知道了，阿徽。我不会负了你的。我要去争回一开始就属于我的村长之位，然后带领皖村走的更远。”安宜低声说。

     急雨敲窗，夜色深沉。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冰凉湿漉，小灰懂事地凑上来，像是想帮她拭泪。

      清晨。

     “您这么早就要走吗？”祁红带着点担忧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刚要转身往屋里走就被安宜拉住：“让小黄睡吧，等他醒了再告诉他我回去了。”

     “宜姐，我们都会支持您的。”齐云休说。他一改平日里玩世不恭惯了的语气，说的格外郑重。

      安宜向他俩点了点头，随后毅然转身向小院外走去，要离开这个她已经住了不短时间的地方。雨已经停了，空中仍积着灰云。水洼在她的脚下绽开小小的浪花。

      曾经，她和阿徽就是这样走在这条路上。她恍惚了一瞬。不要负了安宜黄徽之名，说完这句话，他就在她眼前散成了尘烟。安宜黄徽，也正是皖村之名，安、徽——徽已经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了。于是这条路，也只有她一人来走了。

       她会背负着阿徽的嘱托，孤独而又坚强地走下去。

本章涉及人物：

★安宜（小宜）：安庆市，又称宜城。皖村初代及资历最深的村长（第一代和在位时间最久的省会）。

★卢淝：合肥市，简称庐，古称合淝。

★司马芜：芜湖市，有“芜湖大司马”之梗。

★龙子珠：蚌埠市，市内有龙子湖，号称珠城。

★马刚：马鞍山市，因钢设市、因钢兴市，以马钢而闻名。

★黄徽（小黄）：黄山市，古称徽州。古徽州的转生意识体，前者称阿徽或徽哥，后者称小黄。小灰是徽哥留给他的灰喜鹊，与卢淝养的小肥是兄弟。

★姜铜：铜陵市，特产有生姜一项，为其八宝之一。

★南经宁：南京市，江苏省省会（即苏村村长），古称金陵，简称宁。

★祁红：祁门县，黄山所辖县，红茶之乡。

★齐云休：休宁县，黄山所辖县，有齐云山（称为黄山白岳的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

注释：

★①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安徽省治由江宁移驻安庆，安庆始为省会，自此省、府、县同城而治。

★②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占领安庆，清廷将省府迁庐州（今合肥）；咸丰十一年（1861年），安徽省府迁回安庆。其间太平军为皖南带去了太多苦难与杀戮，安庆也陷入了一场又一场战乱。

★③蚌埠被称为“火车拉来的城市”，在津浦线兴建后获利颇多，曾任省会。

★下回预告：

淮相北与宿云前去参加年末的淮海酒局。